日期:1970-01-01 发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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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苦恼的事,莫过于瞧不起自己的家。
——狄更斯《远大前程》
我家的一栋茅草屋,已经住了四十八个年头。如果讲究起建筑风格来,堪称具有朝鲜族草房的特色,更出奇的是全村只此一家,当地的东北人叫它马屁股房。听名字不美气,看样子就更泄气了,远望像晒卷边的黑顶蘑菇,近瞧黄泥墙里出外进,起伏不平,墙壁麻麻裂裂,露着一寸多长的麦秸刺儿。
二十六年前,我就出生在这茅草屋里,明天,我将远嫁外村,就要同这栋老茅草屋告别了。此刻,我忽然觉得它是如此可爱,如此令人眷恋。望着它,我不由得想起父亲那句老生常谈:“金屋,银屋,不如自己的草屋。”感慨之余,禁不住惊叹这话是多么在理呀!
茅草屋宽一丈有余,长四丈不足,上无房梁,下没地基不说,四个墙角还没垒大坯,一色垛的木头,外边“啪啪”甩上穰搅泥,站屋檐下碰头顶,进门一脚下去二尺深。怕生人踩空,母亲特意在门槛下垫一块半圆形的旧菜墩。再抬头看屋顶,更是一目了然:双工字形檀子像两条巨膀扛着前后左右九十根椽子,前后各三十三根搭在一起,犹如十指交叉,左右两侧十二根成斜放三角形相对称。这破房子,胆小的人别说在这住下,就是用眼一搭也会躲出老远。
说起来惭愧,过去我对茅草屋可谓“深恶痛绝”。扎小羊角的时候,我总知道吃饱了玩;等到梳短辫,就看它扎眼了。后来,眼瞅着我家茅草屋被四周的瓦房包围了,更恨不能一把火烧个痛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明摆着嘛!
为这茅草屋,我还曾和父亲舌战过—场。去年腊月的一个夜晚,年近七十的父亲出远门回来,我把手里的《小说月报》一扔,听父亲讲城市见闻:“城里的旅社一色是大楼,床铺暄腾腾的能把人弹到云彩里,彩电里净是庄稼人发财致富的事,暖气弄得人醉乎乎的,比家里是强百套。可一到下晚,就睡不踏实了,躺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像烙饼一样。那床一颤悠,我恍惚坐云彩回到家。”父亲无限感慨地说,“老话说得不假,‘金屋,银屋,不如自己的茅草屋。’”
一听这话我就来气,盖不起拉倒,吃的哪份宽心丸?我想起了过去的年月,便用嘲弄的口气反唇相讥:“还好意思夸自己的破草房?要搁那几年,安东尼奥尼要是到太平川,非得头一个把咱家的房子照下来不可。”
“洋人照这啥用?”一听这名一嘟噜一串儿像野葡萄,父亲就猜出是外国人。
“那你问他!”我没好气地说,“老天爷咋不撒欢泼雨使劲下,发大水把这破草房冲走才乐呢!”
“光剩下你?”父亲脑门上的青筋直跳。
“我?坐东山顶上晃悠腿洗脚。”
这话可把父亲逗乐了:“算爹没能耐,光会拉三角债,可你住露天地了吗?”
这一句既严肃又恳切的话,问得我一声不吭。接着他老人家又说:“你才一提洋人的名,倒让我想起你学过的那篇课文,记住没有?”我摇摇头。心里话呀,这都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啦!父亲一见我那样,数叨了我一顿:“咋念的书,都就饭吃啦?课文上不是说,洋人在黄浦江公园挂牌子,道是‘华人与狗不准入内’吗?孩子,要记住,房子好赖是自己的,比溜人家房檐气势。谁不爱住高楼?可眼下咱才撵跑穷气,承包这个宝刚拾回家,等着瞧吧!”
父亲总是这样自信。有一年大雪下得拥不开门,房顶的积雪好像压在母亲身上一样,闹得她屋里屋外边走边叼叼:“真把房子压趴下可咋办?”
“把心放肚子里吧,压不趴!”
结果还真让他说着了,任它白雪三尺厚,难挡立春阳气转。
每当这时,房前朝阳坡的雪开始融化,拧着麻花劲的茅草屋脊披一溜青丝,返老还童似的。春阳下,房上飘动着一缕缕淡淡的白气,那茅草如黑色缎子一般闪光。雪水化得像串串珍珠,被数不清的灰色草茎串成一线,上节草茎吐出,下节草茎又含在嘴里,仿佛有意品尝滋味,逗得第三节草茎泪光闪转,这些草茎上让下争,一直把珍珠传递到房檐下汇聚。还是一尺厚的房檐草宽宏大量,慷慨好施,把春水赠献给大地。等清晨一放亮,嗬,那些点滴的珍珠在房檐下结成一大排冰溜子像倒挂的冰淇淋,真有点美玉增辉的感觉。
想不到房檐还私下留了后手,供自己独赏冰景妙趣,透过一尺长的冰溜缝隙,椽子头横断面上的米字形球网式裂纹清晰可见。椽子上搭的布条已被岁月染成古铜色,看看房檐下的燕窝,我想起唐宋诗词名句“似曾相识燕归来”,“飞入寻常百姓家”。听父亲讲,燕子在谁家垒窝,这家人以后的日子就会越过越兴旺。我听了却有些怀疑:难道这燕子也是势利眼?看我家时来运转,今年张罗盖新房,就来衔泥垒巢助威捧场吗?
这倒使我想起那几年,难怪没见燕子来搭窝。大风刮得我家草房秃秃茬茬,多亏中午放学的学生们,快手快脚,把被风卷走的草抱回来。事后,母亲向父亲诉苦:“咱这辈子算别指望住瓦房了。”那话里满含着委屈辛酸。父亲听了,长出一口气:“唉,石头、木头、砖头、馒头咱是一头不头,对付着大饼子吃上溜儿就知足了,上哪弄钱盖房呀!”见父亲的满面愁容,我母亲理亏似地不言语了。父亲过来又安慰母亲:“房子是破点,可只要有人住就倒不了。往后有走运气那天,我保准让你和孩子们住上新式样的砖瓦房。”
如今,春归大地,燕子双双对对飞回来了。我不知是姻缘牵扯,还是好奇心的驱使,婚前特意去看了看未来的新家。
未婚夫家门前,高大裂皮的老榆树像把大伞庇护着三间青砖红瓦房,均匀的石块垒成院墙,院里水泥铺地。屋里和我家一样清洁,但不同的是:上有电扇,下有暖气,叫不出名的新式家具上摆着大彩电,颇有现代化气派。我家的老屋跟这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未婚夫家的正墙上,挂着“劳动致富”奖状,真有“一曲春歌入小康”之感。听婆母说,这里原是日本侵华时的坦克兵营遗址,现在住的房子就是用日伪的水泥砖在过去的虚墟上盖起来的……
同茅草屋告别的时刻就在眼前,故土难离啊!一清早,我就漫步在茅草屋外,望着堆积在一旁的石头、砖瓦、梁柁,想到父母的夙愿就要变成现实,依依惜别之情顿时涌上心头,对茅草屋的留恋和对新生活的向往紧紧纠缠着我。为了排遣这矛盾的心理,我索性坐在柴垛上,看紫燕忙碌着觅食,听窝里黄嘴丫子乳燕的啾啾声,父亲讲的故事闯入脑海:燕子冬天领儿女回南方住外婆家,等到春光明媚时又回到自己家——北方。年复一年,小燕长大了,就飞离母亲的怀抱,一双双,一对对,组成新的家庭。所以有的地方管小燕子叫新嫁娘,就像你将来出嫁那天一样……
(责任编辑:陈春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