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2

日期:1970-01-01  发布人:  作者:  来源: 浏览量:2154
     

  一、上学堂

  1、随着日本的投降,学校免掉所有日语学科类,靠近的几个村屯都要设立一个学堂,开始时学堂只有我们二十几个小孩,三个月后,又增加了十几位,其中里面还有女孩子。教我们的是一个留有山羊胡子戴着银边圆形眼镜50几岁的年轻老头,论起来还是亲戚,他是堂七爷的亲家,叫先生之前平时喊他田二爷,当然按照这个论法,整个村屯旁枝错节没有不是亲戚的。
  田二爷长得像个老学究,肚子里却没有什么货,他手里只有一本发黄的《千字文》。
  我们也很简单,没有书包,没有白纸本,只有用作冥钞的黄烧纸缝钉的本,一个铅笔,一个毛笔,练字时,铅笔可以写在黄烧纸上,毛笔只能捏在手里跟着先生空中比划,五天后,可以用毛笔蘸砚台里的墨写在正反两面已是密密麻麻铅笔字的黄烧纸上,这是田二爷为让我们节省纸张而想出的办法。田二爷另一个聪明的地方是专挑那本发黄书里他认识的字教我们,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能挑出来认识的字越来越少,有些字他只能猜着读给我们,有时歪打正着赌对了,有时他给读错了,这种危害就大了,因为可能我们永远读错。
  那天我正在读本上的字,二娘过来说你怎么读错这么多,应该这么读,二娘开始帮我一一纠正,最后二娘告诉我不许说她告诉的。田二爷复习以前生字时,我在下面提醒他哪个字读错了,田二爷总以为黄毛孩子好糊弄,没想到有人给指出来了,顿觉很是没有面子,于是拿着那本发黄的书连夜骑马跑到40里地一个老先生那里讨教。但是他那本书的内容毕竟有限,聪明的田二爷又有了新办法,就是尽量拖延着教,看见我们被拖的不耐烦了,便把教鞭轻轻放在讲台上,然后拽过四脚方凳稳稳坐上,扫视一下下面热情的小脸,清了清嗓子,开始给我们讲瞎话(故事),他的瞎话没有什么褒贬和正义非正义之分,也没有什么齐家治国、忠孝两全的大道理,他是得什么就讲什么。多少年后,有了电影,看了《白蛇传》、《牛郎织女》,其实我们在学堂时,田二爷就给我们讲过,但是内容分歧很大,他讲白娘子是个蛇妖,专门吸男人的血,最后让法海制服,剥了蛇皮。他给我们讲的织女也不是电影演得那样——织女看见地上的凡间生活自由,牛郎质朴憨厚可爱,所以敢于冲破上天的枷锁到人间追寻自己个人幸福婚姻。在田二爷的瞎话里变了味儿,织女嫁给牛郎是没有办法,因为她在河里洗澡时,牛郎偷了她的衣服,最后她只能光着身子出来要衣服,她的身子让牛郎已经全看见了,只得委身于他。现在感觉田二爷瞎话里的牛郎有点像痞子流氓。田二爷的瞎话虽没有积极向上的主题,更谈不上美学意识,但我们不能过分苛求田二爷,因为我们生活的那个年代,还没有接触与封建思想完全对立的意识形态。
  田二爷的瞎话几乎被我们耗尽挤干时,他就把故事再重复一遍,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讲了几遍,我们各个几乎达到耳熟能详,他又快到了黔驴技穷时,又一本发黄的书救了他,叫《说岳全传》。
  我们村子里有个盲人叫邓二爷,寄居在他的哥哥家,邓大娘从小是孤儿,可以说受尽人间疾苦,所以她对邓二爷很好,在她的躬亲示范下,他们的孩子也特别尊敬自己的二叔。那时常见一些盲人,手里拿着探路拐杖敲得地面啪啪作响,而邓二爷出来从来不用拐杖,他的一只胳膊总有邓大娘的儿女领引。邓二爷也有自己的一技之长,他会给别人打卦算命,冬日里猫冬,大家都到邓二爷那里听书,邓二爷不光是说,还穿插着抑扬顿挫的唱,特别好听。但是大人很少让我们去,大人们去也不好意思总空手,有时也要拿一点东西,我们要是去了,拿东西不太值得,不拿又有偷听之嫌,再说那时家家都有很多孩子,你让哪一个去,心肝宝贝一多,也就贬值,那个年代,都是以家长的意志为最高意志,又哭又闹无论怎样强烈表达,小屁孩的意志往往是不被家长当回事。
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听过一次,那是骑在四叔的脖颈上(我们这里叫“骑颈颈”)去的。
  一进屋子,南炕、北炕和中间屋地的凳子上坐满戴着高高尖顶狗皮帽子的男人,像是满满一盖帘黑色馒头。几乎人手握一个烟袋杆,当时各家窗户糊的都是羊皮纸,光线暗淡,再加上缭绕的烟雾,看不太清具体的哪一位,但知道盘腿在南炕八仙桌前,仰着光脑袋,眉毛一皱,一扬,再一扬像蜗牛前面活泼的触须,并伴着抑扬顿挫吟唱的那位一定是邓二爷,他的右手捏着一根筷子很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我坐在北炕梢靠墙的地方,像一个矮豆包,既另类又不被注意。邓二爷讲的是什么唱的是什么,一点不懂,所以定不了神,反倒是被墙上的一幅年画深深吸引。画面是有很多格子的门窗的房子,房子前六七个头上扎着抓髻或是剪成桃式的小孩,像是相互追逐捉迷藏,又像是一起放烟花,具体是什么,因为年龄太小,记不清了,要不就是因为年龄小而没能看懂画面内容。反正就是在邓二爷绵远悠长的吟唱中,就在这烟雾缭绕中,看到了这群小孩眼睛在转,手在动,脚在跑,可是无论怎样动,怎样跑,还是没有脱离屋子的这面墙上,还是没有脱离墙上的这张画上,还是没有能脱离画中的房子前,我痴痴地望着他们,他们也似乎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好像梦一样,我不知道画中房子上方碧水一样天空是真实的,还是这烟雾缭绕光线暗淡的屋子是真实的?唯一相通的是邓二爷绵远悠长的吟唱似乎在这两个空间回荡。
  几天后娘让我去邓大娘家借东西,我又有机会看到墙上的画面,发现那群小孩原本就是一动不动地在画里。
  邓二爷把他的真传交给了田二爷,还把他的《说岳全传》也给了田二爷。(搞不懂,邓二爷是盲人,怎么会保留《说岳全传》这本书。)这样我们在学堂里,也看到田二爷闭着眼摇着脑袋给我们吟唱《说岳全传》。后来刘兰芳讲的评书《岳飞传》,说红了大江南北、祖国各地,刘兰芳的说书技艺可谓首屈一指,但就内容而言,《说岳全传》要比《岳飞传》有意思,那里的牛皋穿了双草鞋可以在水上走,《说岳全传》里有很多这类神乎其神的地方,让学堂里的这些家伙们听的神魂颠倒。但我最喜欢的是《海螺姑娘》,现在回想起来这应该是我最早接受的性启蒙教育,准确说第一次被启蒙的性教育,田二爷第一次讲《海螺姑娘》,就被故事里的浪漫情节深深吸引住,我第一次把眼睛深情地望向前第三排座的田小花,田小花是田二爷的堂孙女,是田二歪的女儿。田二歪常年脖子往一侧歪楞,走路时一条腿前一条腿后侧着身子歪楞着脖子,艰难的像迎着八级风。据长辈们说,田二歪年轻时长的不是这个德性,是上山打猎被野猪的长牙给挑的。我对他没有一点好印象,主要是他的嘴忒阴损,无论谁被他抓上把柄,他那张嘴就会把谁编派得无地自容。刘?子的媳妇刚结婚一个月,就到互助组里干活,用簸箕往麻袋里撮粮食,需要一起一蹲,红布腰带一下掉在地上,新媳妇满脸通红,急忙提起裤子到一旁悄悄系上。这事偏被找料的田二歪看见。果然他到处去讲:“都结婚一个月了,见着男人还解裤子,可见这个女人有多骚。”他的话传到了刘?子媳妇的耳朵里,刘?子媳妇又哭又闹,又要跳井又要上吊,寻死觅活折腾了七八天才消停下来。 (责任编辑:叶宏君)